主持人:宗喀·漾正冈布教授;
主讲人:阿错·意西微萨教授;
摄影:白雅莉、赵书苑、方艺文、张新和、杨才让塔等;
现场记录、录音及后期制作:巨浪;
(讲座录音见文后)
བོད་སྐད་ཡིག་གི་ལོ་རྒྱུས་ཞིབ་འཇུག་ལས་དོན་ཆུང་སྐོར་གསུམ་ཙམ་ལ་གྲོས་ཀྱི་ཚུལ་དུ་གླེང་བ།
《藏语历史研究三题》
2018年9月25日至27日,“丝路藏学会议”在兰州召开,作为会议召集人之一,兰州大学藏缅阿尔泰研究所所长宗喀·漾正冈布教授邀请南开大学的青年语言学家阿错教授参会。他的《倒话研究》是在民族语言学、藏语语言学、中国历史语言学界引起广泛关注的一部著作。凡是在研究中涉及藏汉边界地带语言问题的研究都会参考他的著作。
26日下午,阿错教授在会议上做了短暂的发言,简要讲了古代藏语和古代阿尔泰语的语法结构同构性问题。限于时间,许多问题没能展开详细论述。27日晚,阿错教授在兰大逸夫科学馆报告厅举行讲座,题目为“藏语历史研究三题”,分别讨论三个论题:
1.远古时期:藏语与汉语、阿尔泰语等周边语言的远古历史关系
2.前吐蕃时期:吐蕃藏语舌面音的历史来源
3.吐蕃时期:藏文创制及字性理论的现代音系学解读
讲座持续了3个小时,兰州大学及周边高校百余名师生聆听,提问气氛热烈。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李静教授、中亚研究所杨恕教授、外国语学院袁洪庚院长、文学院敏春芳教授、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化学院多杰东智教授、西北师范大学国际交流学院杨同军副院长等学者应邀点评。
第一个论题:藏语与汉语、阿尔泰语等周边语言的远古历史关系
阿错老师首先解释了“汉藏语系”概念提出的学术史,并厘清“语系”和“语法结构类型”之间的误区。很多学者(如白桂思Beckwith)反对“汉藏语系”的说法,认为藏语和阿尔泰语系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也有一些国外语言学家认为“汉藏语系”是为了迎合中国的民族政策。但阿错老师告诉我们,“汉藏语系”概念的提出早在两百多年前,并且最初研究汉藏语系的语言学家是西方人,不存在为了迎合中国民族政策而“歪曲”语言学理论的情况。
在ISO 639-5收录有400多种藏缅语,很少有专业的汉藏语学专家会怀疑汉语和藏缅语的历史同源关系。汉藏语同源的观点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藏语和汉语在语法结构上表现出的巨大差异。汉语和藏语的分化发生在远古时期,各自又有复杂的演化轨迹。
然后他解释了“语法结构类型”和“语系”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在历史语言学人们普遍接受一个观点:词汇是最稳定的,语法次之,语音最容易随时代而改变。因此判断两个语言在历史上是否有同源关系,历史语言学家会看100-200核心词汇的相似性。这方面中外语言学家已有丰硕成果(Laufer 1916、W Simon 1929, R Shaber 1940, Paul Benedict 1972, G Luce 1981,王静如1931、柯蔚南1986、刑公畹1998、施向东2000、金理新2007等等),发掘了100多个汉藏语核心词汇并证明它们的古代发音是相似的。如“五-[ngag]-ལྔ”“吾-[ngag]-ང”“目-[mjuk]-མྱིག”“鱼-[ngjag]-ཉ”“日-[ngjit]-ཉི”“夏-[ngjag]-རྒྱ”等(施向东 2000、金理新 2007)。讨论核心词不能看这些词汇的现代发音,要看上古汉语和古藏语的发音。
阿错老师以“k、t、p”音为例,列举了古藏语和古汉语平行的演化轨迹。例如现代藏语里[tc](ཅ)的音多来自古藏语[kj](ཀྱ)的音、现代汉语的“j”也来自古汉语的“kj”、现代汉语的s来自古汉语的“sk”等。(讲座结束后在提问互动环节,语言学师生就此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藏汉语言学家在音韵学方面一直在努力地构拟古代发音,力图还原古汉语和古藏语的形态。唐代守温三十韵和藏文三十字母有高度的相关性,值得研究汉藏语系的学者们关注。(萧金松1981)唐代守温三十韵后来发展为宋代三十六字母,和藏文字母高度对应:“见溪群疑(ཀ་ཁ་ག་ང་།);照穿禅日(ཅ་ཆ་ཇ་ཉ།);端透定泥(ཏ་ཐ་ད་ན།);不芳并明(པ་ཕ་བ་མ།)……”。上古汉语和上古藏语有相似的音节结构,例如“上加字s”的复辅音在上古汉语大量存在,“后加字”在上古汉语里至少存在“g、ng、d、n、b、m、l、r、rl”。(郑张尚芳 2001)
关于藏语和汉语的历史关系,阿错教授首先梳理了学术史,介绍了刑公畹的“华澳语系假说”和Van Driem的“落叶模型”,他展示了一张汉藏语系的“家谱图”,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不存在一种“原始汉藏祖语”,而是古羌人语和古百越语混合产生了原始汉语,汉语是一种混合语言。古羌人语的另一支成为原始藏缅语的先祖,发展过程中又吸收了原始阿尔泰语的语法结构。
而语法比词汇容易改变,在语言接触领域,许多学者的研究也证实了混合语出现的可能性(如敏春芳)。藏语、蒙古语、维吾尔语之间的语法结构比藏语、汉语之间的语法结构更相似。为了解释这种现象,阿错老师引入了两个概念:“语法流”和“词汇团”。语法流就像大海中的洋流一样飘来飘去,有可能还会漂回来。词汇团可以独立语语法单独继承。原始汉语和原始藏语享有共同的词汇团,并继承了原始侗台语的语法流。“异源结构”假说得到了一些语言学家的赞同和认可。随后,他用了大量例子说明藏语和阿尔泰语系诸语言之间语法流的相似性。
相似性1:领属格。藏语的领属格有-gi、-kyi、-gyi、-vi、-yi等,重点在元音“i”表领属关系。古突厥语的领属格助词是“-i、-u、-ü”等,古代蒙古语的领属格助词有“yin、un、ün、-u、-ü”等。
相似性2:从格(དབྱེ་མཚམས།)。藏语有nas、las,古蒙古语有as、es、os等,在其他阿尔泰语系语言中也有保留。
相似性3:句末语气词“o”。
相似性4:动词的后置词缀“p”。
相似性5:动词的前置词缀“b”表示完成和过去。
相似性6:名词的阴阳性范畴。这部分的讨论非常有意思。现代藏语无名词的性别范畴,但是在名词词缀中隐约保留了一些,许多名词的词缀是“ma”或“p/ba”,并成对出现,如“日月”(nyi ma-zla ba)。现代阿尔泰语也没有性别范畴,但名词的词缀中保留了一些,阳性以“r”结尾,阴性以“m/n”结尾。这部分内容在随后的讨论环节中,方艺文同学从西班牙语的角度、吐逊江教授从维吾尔语的角度分别提问。
第二个论题:古无舌面音
说完了语法流,阿错教授接下来讲了原始藏语语音的变化。原始藏语指的是吐蕃时代以前的藏语,即《后汉书》所记载的“诸羌”的语言。舌面音指的是“ཅ、ཆ、ཇ、ཉ”等几个辅音,对应汉语拼音是“j、q、x”。在讲座后的讨论环节中,敏春芳教授也举例了很多“上古汉语无jqx”在西北方言中的例子,如“胸-kang”“鞋-hai”“解-gai”等。我和阿错老师讨论“犬 ཁྱི”的同源关系时也涉及了古无舌面音的知识点。
藏语语言学界有“空格理论”,即辅音“k ཀ、kh ཁ、g ག、p པ、ph ཕ、b བ、m མ”均有和“y ྱ”组合的复辅音,唯独“t ཏ、th ཐ、d ད、n ན”没有和“y ྱ”组合的复辅音。缺失的“ty ཏྱ、thy ཐྱ、dy དྱ、ny ནྱ”辅音其实就是较晚才产生的“c ཅ、ch ཆ、j ཇ、ny ཉ”。从原始藏语到吐蕃藏语,有比较多的“c ཅ”取代“t ཏ”的例子,例如数字“1”在嘉绒话中为“[ge-teik]”,把t换成c,就成了藏语的“gcig གཅིག”。齿龈音“t”和舌面音“tç”之间混同的例子在现代藏语也能找到一些,如“སྤྱི་བརྟོལ= ཅི་བརྟོལ”。
第三个论题:吐蕃时期字性理论和现代音系学的关系
在藏文传统的字性组织法(རྟགས་འཇུག)中存在对字母发音的阴性、阳性、中性的分类。阿错老师讨论这种分类与现代音系学的“响度”(sonority)之间存在内在的一致性。字性组织法认为辅音k, c, t, p, ts音势最强,kh, ch, th, ph, tsh音势次之,g, j, d, b, dz, w音势更弱,ng, ny, n, m音势最弱。(格桑居冕 2004)。而现代汉语非线性音系学研究发现,元音响度最强,半元音响度次之,鼻音响度更弱,塞擦音响度最弱。字性组织法(རྟགས་འཇུག)顺序相反,是一个“塞度”的顺序。在一个cvc(辅音+元音+辅音)的闭音节单词中,存在一个响度高峰和一个塞度高峰,藏文的“上加字+基字+下加字”的纵向结构揭示了辅音丛的“塞度顺序”。
另一个问题是藏文字母中A(ཨ)和v(འ)究竟有什么发音和构词的意义。在吞弥桑布扎建立的藏文构词法结构中,“辅音+元音+辅音”为最小的音节单位(CVC),字母v(འ)在这个音节结构中承担韵尾的功能。吞弥桑布扎设计的藏文为没有轻重音节的文字。但这个理想模型并未在藏文中长期应用,终于在9世纪的藏文厘定中学者是什么意思,韵尾(འ)仅作为区分同义词的标记保留。
专家点评互动环节:
杨恕(兰州大学、中亚研究):
语言学是社科研究的科学基础,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他非常高兴听到阿错教授得出的结论“汉语是一门混合语言”,经过交流融合的文化拥有更强的生命力,这种理论能够解释汉语在历史上起到的各民族共同交际用语的作用。
袁洪庚(兰州大学、英语文学):
袁教授学习语言学时喜爱王力和赵元任的著作,他十分敬佩阿错老师能够掌握多语的技能,这对于语言学研究至关重要。袁教授鼓励兰州大学的学生们以阿错教授为榜样,趁着年轻记忆力强多学几门语言,多学习语言学跨文化比较的“路数”。
吐逊江(兰州大学、回鹘研究):
吐逊江教授研究十五世纪的回鹘文献,对突厥语族的语言十分了解,他置疑了阿错意西微萨教授对于阿尔泰语系名词性范畴的观点,认为例证不够充分。并且吐逊江教授认为突厥语和蒙古语不是同源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的关系。
多杰东智(西北民大、藏语语言学):
多杰教授赞誉《倒话研究》是历史语言学界的一枚原子弹,感谢阿错教授此次深度讲解“上古无舌面音”的问题,他对古藏语“c、ch、j、ny”来源问题也充满兴趣,此次深受启发,解答了心头的困惑。
敏春芳(兰州大学、汉语语言学):
敏教授对阿错教授敬佩已久,在兰州大学文学院语言学研究所,《倒话研究》和《汉语史稿》及《语言接触与语言联盟》是研究生必读书目。(讲座结束后来自语言学所的博士研究生们果然每人手持一本《倒话研究》排队请阿错教授签名)。敏教授补充了一些汉语中上古无舌面音的例证,邀请阿错教授有机会再访兰大,多做讲座。
杨同军(西北师大、汉语语言学):
古汉语语言学研究者必学藏文,藏文对于古汉语语音构拟有重要作用。
学生提问互动环节:
1.问:古藏文反写的元音“འྀ”和现代藏文的“འི”有什么区别?
答:原始藏语里可能存在一个类似日语ω的元音,但是早在吐蕃时期这个元音已经和e混同,不具备区别词义的功能。
2.问:形成一种混合语言最快要几代人?
答:已知最年轻的混合语是倒话,有200年历史。其他一些例子,比如五屯话、倒话、唐汪话,都是极特殊的历史环境下才能发生,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只有两个群体都不懂对方的语言,又有交流的刚需,才能构成创造新语言的动力。
3.问:第一代以倒话为母语的人是怎样习得这种语言的?
答:应该是那些驻军的直系后裔,分别习得了父系的语言和母系的语言,父亲的语法加母亲的词汇,混合而成一种新的语言。再把这种混合语传给他们的后代。
4.问:多、卫、康语音何时分界?
答:吐蕃时代三大方言已有区别。正如春秋时期汉语也有方言,各诸侯国之间语言文字不完全统一。
5.问:嘉绒藏语何时从藏语里分离?
答:早在藏文创制前很久,嘉绒藏语就已经从原始藏语中剥离。嘉绒话既可以认为是藏语的方言,又可以认为是现代藏语的表亲,因为嘉绒藏语里保留的原始藏语的成分属于比吞弥桑布扎时代更早的古老成分。
6.问:原始藏汉共同语何时分离?
答:阿错教授觉得不存在一种共同的“汉藏祖语”,藏汉语同源词来源于语法流和词汇团的接触。引用洪波2009年提出的观点:商代,周人窜于戎狄,和戎狄的接触中吸收了原始藏语和原始阿尔泰语的词汇。
7.问:您家乡群众认同“木雅”的族群身份还是“嘉绒”的族群身份?
答:只有上过学的人才知道自己家乡曾经是明正土司辖地,普通百姓更认同“木雅”。历史上“木雅”的影响力不亚于“嘉绒”,所以家乡人作为“木雅”有自豪感。
8.问:举例西班牙语的阴阳性范畴,问古藏语的阴阳性范畴为何没有发展成一种严格的构词法。
答:原始藏语里的性范畴存在于创制藏文以前。到吐蕃时代,原始藏语里的名词的性范畴早已消失,只在核心词汇中留下少许痕迹。
9.问:吐蕃时期古藏文的CVC韵律结构和汉语的韵律结构是否有关系?
答:有关系,唐代以后汉语发生了许多转变,古汉语的许多特征只能通过邻居的语言反映。例如日语里的数字词借自唐代汉语,如今听起来和现代汉语差异巨大,反倒和藏语有些相似。
10.问:藏语未来是否有可能出现一种普通话?
答:人造语言容易,但是缺乏上层力量的推动。2006年成都召开藏语大会,荟聚大量多、卫、康语言学家学者是什么意思,学者共同倡议将拉萨话确立为藏语的普通话。但是这项倡议缺乏大环境支持,目前仅仅是一种学者的构想。作为普通个人,应该努力学习藏文文字,只有学好文字才有可能掌握跨地区的语言。
附录:阿错教授讲座涉及的语言学著作:
1.格桑居冕《藏文文法教程》
2.郑张尚芳《上古音系》
3.吴安其《汉藏语同源研究》
4.金理新《汉藏语同源词》
5.柯蔚南《古代西藏碑文硏究》
这几本书我手头有,以前读过。以下几本没有,有机会找来看看:
6.施向东《汉语和藏语同源体系的比较研究》
7.刑公畹《语言学概论》
左起:阿错教授、宗喀教授、敏春芳教授
宗喀教授主持讲座并介绍评议专家
讲座海报
讲座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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